看着三个属下揣着心事又不敢说不敢问，傅承安面色坦然挥挥手，语气难得平和。
“都出去吧。”
三人一动不动。
傅承安一看自己下了命令都没人动，皱起眉啧一声，“都聋了？出去！”
三人相视一眼，齐刷刷转身，大步流星走出殿外，顺手带上了门。
傅承安仰头靠在黄花梨椅背上，胳膊搭着泛着细腻油光的扶手闭起眼睛，胸口急剧起伏一下舒出一口气。
沈合欢出门去打了盆温水，又去厨房要了个熟鸡蛋，一手端着浸着白丝帕的铜盆一手拿着个蛋，站在殿门前轻轻扣了两下殿门，里面人没回应。
慢慢把门推开一个小缝，暖风顺着流出，透过狭窄视线只见书案上优雅卧着一只冬青釉梅花鹿香炉，袅袅青烟后一身四季缠枝柿蒂纹墨色锦衣的傅承安正皱着眉头两指一圈一圈揉着眉心。
她轻手轻脚推门走进去，走到案前小心放下铜盆，地上本来就铺着绣毯，轻声一放那仅有的一丁点儿摩擦声响也被松软的绒毛尽数吞没。
从水里捞出帕子拧干温水，展开又折叠整齐恭恭敬敬双手捧着送到傅承安跟前。
空气有片刻的凝滞，傅承安连眼皮子都不抬，没给出半点儿回应。
沈合欢伸直腰起来又转身蹲下去，把温度略有流失的帕子重新浸回水中，温热的清水环绕抱起那点不合群的凉意，包涵揉进怀里再次给了它舒适的和暖。
这次傅承安抬眼稍稍看了她一眼，放下手对着她微微抬起下巴，露出嘴角的干涸血迹。
沈合欢拿着帕子小心盖了上去，轻轻擦拭掉血污，转身拿起鸡蛋在案角上磕一下，剥了壳取出里面白腻的蛋清揉着他脸上的青紫，揉的认真了顺手抬起左手轻抬着他下巴。
傅承安盯着她低垂的睫毛，忽然张口道：“我有十八个兄弟。”
沈合欢手一顿，他忽视她的怔愣，接着道：“活着的算上我还有五个。”
“哦，不对。”他轻呵一声忽然改了口，“四哥日子不多了，应该说有四个。那么多人啊，年纪轻轻，暴毙的暴毙，遇刺的遇刺，还有一生下来或者尚在母胎里的就死了没了的。”
沈合欢静静听着一语不发，心里却叹，原来天大地大，不光自己这样的人命贱，就连这最尊贵体面的皇家子弟，比起权御，性命也都一文不值。
她转身重新洗了下毛巾，用劝慰语气说出那句百用不俗的话，“逝者已逝，殿下节哀。”
傅承安戏谑笑了，“我节什么哀？他们不死我就得死，那还是他们下去找阎王的好。”
沈合欢有点无语，却又有点欣慰。无语的是这个身处诡谲朝堂、四处暗流汹涌的皇子说话这样无遮无拦，大实话随便往外放。
欣慰的是，他还有少年模样，虚情假意的面具还没有连着皮肉长在脸上，还能从脸上见到真性情。
傅承安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只斜眼看着案前绕着弧度蜿蜒曲折上升的青烟，自言自语絮絮念叨着。
“我本来不想动六哥的……我十二岁，被郑贵妃母子诬陷打碎了先祖陵寝前供奉的长明灯，父皇震怒，一脚踹下来是他扑来帮我挡的。那时候他还不像现在这样，和我一样不受宠，饭都吃不饱，瘦瘦小小，跪着护住我，被踹到肩膀摔在地上，养了很长一段时间。现在再仔细看他肩膀，还是一高一低的。”
听他絮絮叨叨念着，沈合欢心里却有些漠然。
明明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却为了那些冷冰冰的东西相互猜忌步步远离以至于刀剑相向。最后赢的人回过头来还要撒上两滴泪水，带着一丝丝慨叹葬送自己最后一把温情，然后欢喜登上那至高无上的巅峰，开始新一轮屠杀，真是好有意思。
不过她也没什么资格站在道德高地上批判这些，因为此时她也不得不全身心投入进这件可悲可笑的皇家闹剧里，而且强烈希望傅承安是赢的那个。
她放下鸡蛋接着安慰，“也是六殿下自己犯了业障，您已经尽心尽力了，别太过忧心。”
“是啊。”
傅承安浅浅叹了口气，正过身子软绵绵的靠在椅背上，眼神没有焦距的看着前方，开口道：“离京文书下来了，还是在江陵轻松些。”
沈合欢心里呼啦一闪，沉下气来问：“那殿下我们什么时候还回来呢？”
傅承安撇她一眼，凉凉问道：“怎么？你舍不得这儿，不想跟我走？”
她讨好笑着连连摇头，“自然不是，只是在这待了这么些年，忽然一下要离开，多少有些牵挂。”
他毫不客气嘲笑，“你在这儿孤零零一个人，没家人没朋友有什么好牵挂的？”
说完想了想，摇摇头，“算了，给你三天时间，还有什么尾巴都给我收拾利索了。”
沈合欢对他的宽容心存一丝感激，弯腰拱手答谢，抬头又问：“那殿下您可要与夏大人，画晴姑娘告个别？”
他垂眼淡淡答：“用不着。”
她这下有些犯难，夏陵瑜倒不要紧，只是陈兴生还在陶画晴那儿，她怪心疼这孩子，临走前要把他接回宝光寺再跟他交代两句。
但看傅承安现在是懒得动弹，她自己去也不是不可以，只是皇庄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还是得求他给块令牌什么的做个放行证。
像是能看穿她的心思一样，傅承安懒懒提起笔，在砚台上沾过一沾，提着笔吩咐她，“铺纸。”
沈合欢拿起两方碧玉镇纸，压着宣纸向两边绷紧展开，傅承安潇潇洒洒写下几行字，末尾落一枚方正朱砂印，随便折两下交给她。
“想去哪儿赶紧去，想见的人也干脆点儿都见了，别给自己留可以分心的理由。”
沈合欢拿着他的手令心头一喜，再三谢过方出了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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